不只是“乙方”—“志在教书与社会改造”建筑师龚书章
发布于:2020-07-13点击量:828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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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年,自认“文科文盲”的理科生龚书章,考上所列志愿的最后一个,没想到东海建筑引他进入文史、艺术和社会学的世界,再加上几位典范的影响,他早早确立“理论”与“设计”双轨进行,并设定好人生这颗球的曲线:教书─开业(创业)与教书—教书。


教书是一以贯之的理想,中间去当“乙方”完成业主交托的案子,再回归校园、并将触角扩及社会成为策展人,龚书章按部就班,完成他的专业、学术与社会责任。

“做设计不是一个个作品做完而已,每件作品必须是丢出去的球,它要能产生、发酵。”龚书章说:“我用到了我两块脑子,一个是念论述理论的脑子、一个是专业设计的脑子。我还满乐在其中的”。

1、误入人文世界的理科生

现任(台湾)交大建筑研究所专任教授的龚书章,执教27年,期间12年成立“原相”事务所,作品获“杰出建筑师奖”等大奖,之后专心任教,却又更密切与社会接触,成为包括文化博览会、新竹将军村等大型活动的策展人。

“我高中是理工男,几乎只念理科,对于历史、文学,几乎是文盲,一窍不通”。龚书章当年联考填报的第一志愿是理工科大学,但在最后还补上私立大学理工第一志愿东海建筑,作为重考的最后一道防线。正如命运指定一般,龚书章的落点正好就是志愿表上的最后一个,进了东海建筑的门,也踏入了一个以建筑为基底的人文世界。

“刚开始我非常不习惯,因为东海不是把建筑放在理工,而是架构在人文的思考之下,我最好的理工科几乎无用武之地,反而开始要学美学、人文、历史、文学,完全是高中放弃掉的所有事情。”龚书章的大学教育几乎是从零开始。

这里的老师都告诉学生,思考可以推到超理性或超感性的极端,视野拉大到整个时代和世界,也可以细致到材料的细节,龚书章花了三年适应,从有“标准答案”的理工思维,转换到融入自由、开放的东海建筑系。

2、初探理论的奥妙

(大学)四年级,年轻教授张枢自哈佛回来任教,师生们整天泡在一起共餐、看图,让龚书章体会到“专业是必须日以继夜地、从头到尾做的一件事情”。更重要的是,张枢带回当时最新的西方思维。

那是80、90年代,台湾的社会经济迅速发展。龚书章认为,那种“做了就一定会成”、“拥有话语权”的自信,对东海建筑系的学生很重要,不是关起门来搞技术,而是打开门去看外部的世界,当时的西方在社会学、哲学和艺术也正是蓬勃的论述年代,“我才觉得,建筑原来可以海纳百川”。

“我那时还什么都不懂,但可以感受到那种力量。”年轻的建筑系学生龚书章被赋予力量:“我开始理解建筑跟世界很近,建筑不是关起门画图而已,我们做的事可以反映时代。”

不念历史的人,因为老师的建议,花了两个暑假,把文艺复兴跟现代主义全部读通。这件事有决定性的影响,龚书章说:“我觉得我未来要去念建筑理论,而不是做建筑设计”。

念建筑设计或建筑理论,会分别导向开业当建筑师或做学术的两条路,现在回想,龚书章说:“我两件事情都做了,这大概是我大学四年级在我血液里面打了一个针,让那件事情发酵,在此后的30年,我就走在那条路上”。

大四还有一个重大的影响,就是前一年东海成立美术系,系主任蒋勋为建筑系开一门艺术概论,龚书章按老师的介绍,去看艺术电影、去看三岛由纪夫“金阁寺”,“理解了艺术力量的庞大,对我的冲击力跟兴趣还大过建筑”。

但也因此生了疑惑,读那么多艺术、理论,似乎想法无法落实在图纸上,龚书章每天都有“撞墙”感。结果老师告诉他:“理论跟你的设计实务要合在一起,大概要在理论跟实务都有10年、20年的经验之后。你35岁之后再看看有没有办法吧!”龚书章当即下定决心:“那我35岁必须要把理论跟设计变成一件事情。”

3、设计与理论双线进行

龚书章决定要前往外国读建筑历史跟理论之前,在无可作为的空白两年,他挑灯夜读了“现代建筑史”与“时间·空间·建筑”这两部书。后来他回台任教,主要教授就是建筑历史。可以说,正是当年那两本书给了他教授课程中的重要养分,尽管那时候他看到第三次才看懂。

尽管龚书章暗下决定,但结果是老师张枢不同意有设计优秀能力的学生去念理论,龚爸爸也持保留态度。为此,他为了介绍信和学费考量,申请了哈佛读建筑设计学位,“可是我在进哈佛的第一天,就决定我要申请第二个学位,就是历史跟理论”。

尽管龚书章暗下决定,但结果是老师张枢不同意有设计优秀能力的学生去念理论,龚爸爸也持保留态度。为此,他为了介绍信和学费考量,申请了哈佛读建筑设计学位,“可是我在进哈佛的第一天,就决定我要申请第二个学位,就是历史跟理论”。

4、人生的导师

龚书章的生涯决定,受到几位人生导师的影响。

第一位是东海建筑系创系系主任汉宝德。龚书章入学时,汉宝德已经出去开业,但为这个系奠定的人文传统,仍影响了众多学子。

“他有三阶段的贡献,社会的、学术的跟专业的。”龚书章说,汉宝德教书时连他校生都来上课,开业时是所有人才都想挤进他的“汉光”事务所,之后转去担任科博馆馆长、并创立了台南艺术学院;开办建筑人文杂志“境与象”,编辑都是现今菁英,如夏铸九、姚仁禄、姚仁喜、黄永洪、登琨艳、阮庆岳等。

龚书章指出,汉宝德开业(创业)时期,对于台湾本土建筑的研究与再现,显现在南园、做垦丁青年活动中心等作品上;他以“也行”笔名与社会大众沟通美学。“他从学术变成建筑专业、又回来变成社会的这种平台。”龚书章说:“他对我的影响很大,建筑师不只是建构在服务业主上,他对社会是有贡献的”。

第二位是龚书章在哈佛的教授库哈斯(Rem Koolhaas)。库哈斯以社会、经济、政治、文化的时代性看建筑,创一家做建筑设计实验的OMA,再创一间做设计思考论述的公司AMO,也是实务与理论并进。

龚书章原本很自豪是画设计图的快手,但在库哈斯处遭遇挫折,一学期只与教授谈了3次共45分钟,总是获得“interesting、keep going”的评语,潜台词就是“无趣”。龚书章说:“我的冲击非常大,我画了满桌的图,竟然提不起老师跟我谈的兴趣,突然觉得我很像工具人。”

如此更坚定龚书章学理论的念头,在修第二学位时,干脆和库哈斯的书对话,把他的《癫狂的纽约》(Delirious New York)反复读通,甚至在学成返台后,还发表长达5万字的长文写这本书。“一直到现在,他对我做设计的影响还在。”龚书章说:“他是理论家、是社会观察家,也是建筑师、老师”。

第三位拉斐尔·莫内欧(Rafael Moneo)是当时哈佛的系主任,得过普立兹克奖的建筑师,开的却是建筑评论课。他能完整介绍理论,带有主观观点、又能客观进入创作者理念,这又加深了龚书章走理论的决心。

这三人,再加上蒋勋跟张枢两位老师,不见得都直接认识龚书章。“但这几个人都决定性的影响。”龚书章说:“所以当时我就决定,35岁一定要考上建筑师、一定要是学校的老师、一定要写评论。”

5、坚定向着目标前进

龚书章32岁回到台湾,先在曾赞助他哈佛学费的建筑师苏喻哲事务所工作,同时到东海任教,并开始写评论,3年后一举考上建筑师。

1993年迄今,龚书章教了27年的书,原本母校要他教设计,但他觉得,在哈佛的第一个学位总共也只多做三个设计,还是第二个位影响更大、他也更用功,所以他要教理论。

龚书章直到1997年才开始教设计课,因为他开业(创业)了,又开始做设计。35岁的他,验证了25岁时老师说的话:“理论跟设计要十年以上才能合在一起。”

但龚书章总是超前部署:“我在35岁时,已经决定50岁就要换跑道,要回到学校去”。这样一来,执业期只有15年,必须好好把握,所以他决定了几件大事:做案子之外,每年要参加竞图(设计比赛)、每年要做展览。

龚书章认为,竞图是表述个人理念的机会,业主给的案子都有本身的任务,建筑师不能把个人意念强加给业主,只有竞图是全然由建筑师去解题,“持续做竞图,是自我论述、自我练习的重要任务。”

虽然龚书章笑说,竞图常常拿第二,“但我输掉的所有的竞图,我到现在都可以一个个讲出重点,因为那就是我的自我论述过程。”其中一次拿到第二的竞图,被他送到iF参赛,获“Too Good to be True”(好到无法盖)奖。

每年做展览也是为了自我论述。龚书章说:“我们是建筑进来策展,所以再把论述变成空间,如何把心里的论述跟设计的空间放在一起,这是我做展览最核心的想法。”那几年,他做了埃及大展、拿破仑大展、安徒生童话展等,每役必与。

而龚书章在建筑业务上并不懈怠,2007年获“杰出建筑师奖”,屏北高中获台湾建筑奖首奖、新港艺术高中则是第一个将跑道盖在半空中,获得该年度的台湾建筑奖。后者也是他最后一个案子。

6、以“非乙方”角色改变社会

“很多人以为我2009年(结束事务所)是临时决定,其实是早就决定了。”龚书章为此,他在执业期间教学不辍,保持资格,才得以从建筑师无缝接轨回到学校去专任。

也同样是预作打算,龚书章2006年开始做了很多房地产的接待中心,外界很疑惑,怎么做了那么多很棒的公共建筑之后,跑去做三个月就要拆掉的接待中心?

龚书章的盘算是:一个建筑物的合约要五年,如果2006年接案,2012年才能完成,但既然想把公司收起来,就要停下建筑合约,接室内跟临时建筑的合约。

最后,还比他预期的50岁提早了两年,原因是2008年下半年金融海啸,许多案子暂时“喊卡”。隔年年初法鼓山圣严法师过世,原本的一个案子也要先搁置。龚书章顺势而为,一个晚上就决定,提早结束事务所。当时员工24人,是公司规模最大的时候。

回归单纯的教职,收入与执业自是不能相比。龚书章笑说,因公文流程的关系,三个月后才有第一笔薪水入帐,他以为这只是一个月的数字,打电话给人事单位询问,这才得知,这个数字是三个月的薪水,“原来当专任教师一个月的薪水,只是我公司的一个年轻项目经理人的薪水。”

认了,因为当初没问薪酬就决定接教职,就表示薪水这件对他来说不那么重要,“教书更重要的事是完成我的社会任务。当我回到学校教书,扮演一个非乙方的角色,影响力会更大。”他发现:“当我不是乙方,我会跟甲方共同料理出一个很好的论述,我也知道未来的设计师或建筑师可以用上什么力,我会帮忙做好准备,然后邀请最棒的建筑师来做。”

“也因为我离开了乙方的建筑师角色,很多部门或私企提出很多合作。我达到的任务,比那时候每次都输竞图、变成第二名还要直接。”龚书章也还是在设计,只是这设计不是画一条线、一道墙,而是思考空间怎么改变,例如花了一整年打开仁爱路上的空总。

新竹的“将军村”就是龚书章觉得有意思的案子之一。上百户的眷村拆除后剩下15栋,新竹市长想做成园区,龚书章却认为台湾太多商业园区或文创园区了,提出替代方案“图书馆聚落”,15栋、每栋只有20坪的“From Genearals to General”(从将军到常民日常)的生活图书馆,分类有修复学、发酵学、探索学等等。15个馆就有15位馆长、15种概念,像是生活的百科全书,目前正进行第二期企画。

龚书章帮台电做了“DS1”计划,DS是“配电所”,改造后也多了“design”(设计)和“sustainability”(永续)之意,变成一个热门的互动教育体验。台电打算作成次品牌,未来还有DS2、DS3。

80、90年代的热血青年又找回那种“改变社会”的感觉,龚书章说:“现在几乎我每想一件事情,都能改变了。我还会自己出案子,自己想要跟哪个机构谈。”例如他就想找(台湾)中油董事长谈谈,看能不能替遍布全台的加油站改头换面。

7、薪火相传

龚书章现在也忙着“推人出去”。这和个人经验有关。

当年,在等待美国学校通知的龚书章,才到建筑师苏喻哲的事务所打工3个月,苏喻哲就主动提议提供奖学金,解决了他在哈佛第一个学位的学费问题。

龚书章开业(创业)后,也关注各校的“孤鸟”,都是一些个人色彩强烈、可能跟老师不合的那种年轻人,虽然管理上很难套用一般的公司制度,但这些人常有独特的想法。

现在,龚书章的计算机里存有上百笔年轻创作者、设计师的名单,一发现人才就纪录下来,一方面是自己担任策展人的工作所需,一方面也是替新一代打造舞台,“现在的年轻人需要被推到更前面去,我最大任务就是在盘点所有我觉得值得把他踢出来的人。”

8、有决心的人

“我要做,就一定要做的到。什么时候我可以做什么,到了就转换过去”,把决定、变动、转换比喻为一个球,龚书章形容:“我的球都会丢的比较远一点,用十年来丢一个球,让那个时间点有机会达成”。

如今,社会的、学术评论的、设计的,这三件事是龚书章生活的全部,虽然忙,但兴趣、生活跟工作是同一件事情。

有舍有得,龚书章掌握了更多主动权,虽然当建筑师可以有自我创作,但他认为,在前面的十几年已经做过了,可以转换了,甚至因为转换角色,有其他的事出现,例如他带着一群台湾建筑人去尼泊尔盖医疗站、或到台南盖早疗融合教育中心,都是义务性质。

“不再是以前那种甲、乙方合约,这样就是比较自由,人的自由很重要。”他说:“我现在评估要做的事情就是,只要能改变的,我就会做。”

接下来,龚书章的大计是将学术理论整理后出版,“我觉得,留下建筑作品跟留下几本书,应该是我很重要的一个任务”,明年陪太太去美国,太太教书,他乐当书僮。

龚书章从当年误闯建筑系的理工男,确定建筑理论的人文路线,到后来完成实务与理论的结合,并实践社会理念,他能自豪说一声:“非常满意我的人生,现在的状况是我觉得最理想的生活”。

原文刊于台湾联合报《优人物》500辑

本文有所删选修改